Sapphire

lest we die unbloomed.

Rain and Flowers

文/Sapphire

BGM:Scars Of Love - 泽野弘之



他应该用小拇指抚平对方的眉毛。*


他听见木头撞击木头的声音,如同儿时合上的音乐盒,钥匙插进金属锁孔,啪嗒,盒子锁牢了。九岁的自己抱着它,眼睛贴着狭窄的洞口,看里面瓷做的小人有没有因缺氧窒息。几分钟后他忍不住了,钥匙再度飞回锁孔中,啪嗒,小瓷人蹦了出来,手里还是捧着白花,脚尖还是踮着打转,重复单一的芭蕾动作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,想:原来你没死啊。又想:那死亡究竟是什么呢。

像在黑夜迷失方向的旅行者,他不记得自己的年龄、相貌,或许他是个壮实而憨厚的青年,或许他是个拄着拐杖的高鼻梁白人,他不知道。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名字,光是留住它就足以让太阳穴发胀了,他艰难地将几个音节推到牙齿的另一边:雷欧力,雷欧力(这里他念了两遍),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执念于它。说实话。他不指望名字从谁的嘴里传出,被谁听到后止不住泪流,况且名字都不一定属于他;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忘记。有样东西扯着神经栓,好像袖口一根松动的线头,怎么甩都甩不掉。隐隐约约地,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有未完成的事,该记起的人,而这个名字和一切有着必然联系。他决定效仿旅者,把它当作北极星*,顺着它一点一点找回遗失的记忆。

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,动静不小,途中踩断了几根树枝。他连忙转过身,裤腿擦过泛黄而微卷的花瓣,却没发出任何声响。来的人裹着黑外衣,打着黑领带,夹在臂弯里的东西是惟一的明亮。他把头向前探,是花束——白百合,康乃馨和罂粟。然后他的视线往上,对方骨架偏大,应该是男性,耳边鬓角是黑的,撑在头顶上的大伞也是黑的。看起来就像要参加葬礼一般。

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以至于男人和他只隔着几次呼吸时,才发现他们靠太近了。他皱起眉头,把手抬了起来,谨慎地防着对方。

嗨,酷拉皮卡。我来看你了。

随后记忆淹没了他。


只是看见黑发人站在面前,雨水沿着伞珠尾坠到皮鞋顶,言语在漫上来的雨水里浮浮沉沉,他就想起了本该遗忘的事。比如对方口中的酷拉皮卡是自己——金发,灰绿色眼瞳,刚满十九岁不久,比如对方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送走他的。他听见的是棺材合上的声音,耳边音乐是安魂曲,身着黑衣的人们赠他的吊唁。安息吧。他们歌唱。当可朽之身临您座下,请以永恒的光芒照耀,照耀他吧*。

还有……那人的名字。雷欧力。他吃力地向前走两步,声调好似放置过久的生锈铁器。雷欧力。被困在鲜花和黑暗中的时候,他只记得这三个字,它们替北极星闪烁,织成他的生命线,将他的双脚扯到松软的泥土上。几乎是在视线交汇的一瞬间,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,千万条线从死结中抽身而退,笔直指向他一个人。酷拉皮卡不肯忘记的惟一一样东西属于雷欧力,而且只属于雷欧力,他对此深信不疑;因为将名字安在对方身上的过程太自然,像月亮的盈亏圆缺,所有事情的开头和结尾那么理所当然。

然后呢?对方的上半张脸被伞布遮住了,酷拉皮卡回过神来,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原先的位置,朝雷欧力缓缓走去。他想拔开云层,看清黑色障碍物后的光亮。可才踏出三步,他的脚步便犹豫了,他赶忙向后退两步。使他迟疑的是雷欧力的眼神。酷拉皮卡还没把头探到雨伞下,男人就丢掉了它,任由边角沾上水洼里的黑泥,他没戴眼镜,目光似剑似刀锋,直直刺进酷拉皮卡的身体里。他上前三步,酷拉皮卡向后两步,他们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。然而后者这才想到,与其说是雷欧力盯着自己,不如说是他的目光在刺进他,刺穿他,用力击打他背后扁平的白色的石头。

离石头还有一块草坪的距离时,雷欧力停了下来。他附身,把臂弯里的花束轻轻放到了地上,填补两人中间空着的部分。接着他从外套的口袋钓出一张纸,是左边口袋,折成正方形的纸,开始读用圆珠笔写上的内容。

酷拉皮卡。他声音像一串不稳定信号,碎了道口子的月亮。你的那些同事前几日来看你了。旋律她带了中提琴,说要为你演奏安魂曲。不过拉到一半她就进行不下去了。她一反常态地冲我吼,你为什么没阻止他;接着开始哭。我没有回答,我们其实都清楚。

对不起,前段时间我在家里没出门。你在那边还好吗?坦白来说,我还是有点担心,我猜不透你要做什么。不过那边没蜘蛛,你应该可以好好睡一觉,过上普通人的生活。

说到这个……我曾经希望过你能像个普通人一样,在早晨醒来,第一件事是看见床尾的碎光,花点时间让眼睛适应它们,而不是嫌恶地闭上眼,左手去找右手手指冰凉的触感。你可以买个盆栽,种好养活的那种植物,有事没事和它说说话,解解闷。要是它病恹恹的,水积在泥土上不愿意下沉,就用书中撰写的园艺知识,让枝茎变得直挺,叶子比绿松石还鲜艳。将植物,垂暮之物从死亡的手中救回,这也算是你的特长之一。在这方面,作为医生的我都可能逊色于你。

酷拉皮卡。他顿了顿,面朝天空拼命眨眼。花朵会枯萎,尸体会腐烂,所有白昼到头来还是漫漫黑夜。就算是仇恨也会有被安葬入土的一天。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,除了我——

雷欧力沉默了,他说不出最后一句话。他重新试了一次:除了我——

——我为什么要说这些?他的话语末尾终于染上湿气,手里攥的纸条变成了烫铁。于是他把它撕成碎屑,像觉得不够解气似的,又把碎屑抛出手心,变成纷纷扬扬落一地的死灰。

说这些矫情话有什么用?反正你听不到。

没错。雷欧力的笑容是两条僵硬的粉蚯蚓,占据脸上大部分面积,歪歪扭扭爬出快要哭出来的形状。你已经死了,你压根听不到。

雷欧力……酷拉皮卡伸出手,想捏一捏对方的手让他冷静点。手指却轻而易举穿过他的皮肤,仿佛只是在捅破透明的虫子翅翼。他把它抽了回来,懊恼地扯着头发摇头。他说得没错,自己早就断了呼吸,被埋在地底下了。可听觉还很灵敏,雷欧力的一字一句都插在他的心脏上,心脏酸涩得可以拧出水来。

酷拉皮卡,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。你是个我行我素,不折不扣的混蛋,你不听人劝,还自认为把关心你的人推开是最好的保护方式。你明明能理解他们,却始终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动摇,然后他们眼睁睁地看你痛苦地挣扎,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停下。然后他们看着你把命也送掉。雷欧力的牙齿咬在一起,咯吱咯吱,他手握成拳往墓碑上揍,最后一刻却张开五指,柔软掌心按到刻着字的表面。上面写:窟卢塔族末裔,酷拉皮卡长眠于此,享年十九岁。他痛苦地闭上眼,眼球被这些文字烫伤一般,指腹下一秒蜷进了掌心,眉毛紧紧拧成团状,像个胸口被烙上编号的死囚。

我也没比你要少一分一毫的难受,雷欧力。酷拉皮卡辩护道。

所以……酷拉皮卡你现在还好吗?对方问。

一点都不好,不如说糟糕极了。心情完全被你影响了。

你还是继续听我说吧,就当是我要找个发泄口。

好的。

你没有变得一无所有,其实我一直都在。

嗯。

但这无法让你改变想法,对吧。

……嗯。

可恶,为什么啊?!你在我面前死去,你死了你死了你再也回不来了,我却无能为力,我他妈什么都做不到!雷欧力的膝盖终于承受不住悔恨的重量,他跪倒在地,拳头一遍遍捶打身边的草地。天空向他扑来,恶狠狠摁着脊椎骨,仿佛要抽空他的血肉和骨髓,把他压成一张薄片。雨也没想过怜悯,卖力钻进男人的衣领,又从他的眼眶涌现而出。

酷拉皮卡注视着颤抖的他,突然回忆起两年前的猎人考试。当时雷欧力和自己被困在树液洞穴中,被迫面对过去的噩梦阴影。事后他们面对面坐在火堆边,雷欧力挠着头,第一次认真地讲述自己的故事。酷拉皮卡知晓了他的梦想,他的热忱,以及那个他没能救活的挚友。说起他的时候,雷欧力安静了一会,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盯着金发人。所以我要成为猎人,他说,我不想再失去任何朋友了。酷拉皮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他甚至想道歉;在船上,考试刚开始的时候,自己把雷欧力定义为见钱眼开的家伙,为此和他起了不少争执。但他没有道歉,把这些话憋回了肚子里,只是不移开视线,字词清晰地对他说:嗯,我相信你。

火是橘红的。两人的鼻子耳朵,倒出来的真心话也是温暖的橘红。

可夕阳也是这种颜色。夕阳后的夜晚,由蓝逐渐变成黑,就像雷欧力送他的染血干花,缩小的瞳孔,所有希望。酷拉皮卡料到代价料到死亡,却不曾想过毁掉对方一直以来的照明塔的——会是自己。那天也在下雨,雨很大,看似永远不会停下来,雷欧力将他环抱在怀里,像捧着一个脆弱的幼婴,手和绷带摁着腹部不断涌出的血液。雨水将他们浇得浑身湿透,雨水灌满每个伤口,酷拉皮卡的眼睑沉如铅块。好冷,他想道。

快要失去意识时,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到脸上,使他清醒了一大半。模模糊糊的视野中他看见雷欧力,雷欧力声嘶力竭喊他的名字,酷拉皮卡求你了留下来,不要闭上眼睛!看我!你不是答应我会活着回来吗你坚持住,我不要失去你,我不能失去你啊——!声音很快被狂风暴雨吞噬了,他却仍然喊着,冲着即将卷走酷拉皮卡的命运洪流亮出尖刃。

放弃吧,雷欧力。酷拉皮卡想。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,只能放任时间流逝,胸腔温度流逝,眼珠蒙上一层玻璃砂,眼泪不再滚动。最后他的大脑停止运转,所有事情(包括人类的手有几根指头)都忘光光,只有一行字被写在空白纸上。

对不起,雷欧力。对不起。

然后雨也把它冲刷走了。

这是极少数他心怀愧疚的事,到现在也是。他看着男人缩成颤抖着抽泣的一团,心想:别为我哭。雷欧力你可以为一只受伤的鸟儿,一首流浪汉的思乡歌,一个春日的死去一个冬日的到来而哭,惟独不要为我。推开你是因为我不想把你卷入麻烦中,也为了分离那天能干脆点告别。结果你我都发现它多么悲伤,我们一样舍不得。但这不怪我们,初见时又有谁能知道在将来,对方会意味着什么呢;这些都是未知数,只有那天到了才知道。所以人在得知后,会懊恼,痛苦,作出荒唐的假设。就像此刻的你一样。

毫无征兆地,雷欧力抬起头。花朵会枯萎。他神色恍惚,而眼睛确确实实锁在酷拉皮卡的脸上。尸体会腐烂。所有白昼到头来还是漫漫黑夜。没有什么是永恒的……

除了我对你的感情。以及我已经失去你的事实。

见鬼的,为什么我现在才发现?酷拉皮卡,我——

可以了。酷拉皮卡堵住了耳朵,他的心脏怦怦直跳——如果尸体有心跳的话。我也是啊,雷欧力。

当一切已落定时,他开始面对那些琐碎而细小的情绪,那些在他死后开始疯长的感情。酷拉皮卡没比雷欧力好到哪里去,他在懊恼,在痛苦,为什么没有将该说出的话说出口。在制裁蜘蛛前,他们有最后一次交谈,雷欧力紧紧抱着他。不要死,我等你,他嘶哑嗓子说。酷拉皮卡那时多想扯着他领带,告诉他:这是我最想听到的东西。没变过,现在他也这样认为。这是他最想听到的东西。

雷欧力给了他一个棺材以外可以安睡的地方。

但也只是选项而已,只是想想,作出荒唐的假设而已。他除了对不起,没有任何回应能给对方。如果再给一次机会,让他回到那个碎光中的拥抱,他仍然会选择沉默,挣开雷欧力,任复仇带他愈走愈远,直到跨过生死边界线,颅骨被魔鬼咬在牙齿间。他们从一开始就活在不同的世界里,死亡不过是由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。只是雷欧力这次彻底不能联络他了。

他们这才明白对方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,而这顶多让两人额头贴额头哭一场。于是酷拉皮卡便照做了,他屈膝跪在雷欧力面前,他闭上眼睛,把拥抱的任务交给感觉。怀里是空气,那人沉甸甸的古龙水的气味。好了好了,别哭了。他想道。

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,久到无数星球被创造被毁灭,久到以为手指终于沾了点温度。雷欧力的额头有小水滴,酷拉皮卡下意识地挪开抵着的皮肤,擦了擦眼角;却没用,越来越多的水滴出现在雷欧力脸上,汇聚成溪成河。他这才反应过来:啊,是雨。

他更愿意相信是眼泪——眼泪以另一种形式让生者感受到。

酷拉皮卡?对方喊了他的名字,声音平静许多。

他把一束头发捋到耳后:嗯?

从很久前开始,我们就不在一条路上。

我知道,我刚才说过了。

但我还是想理解你,帮助你。

你有努力尝试,真的。

虽然好像没什么用。

没办法。

雷欧力把手掌按到墓碑上,并留在了那里。他笑了,笑容依旧像坠到地上的一杯水,却荡漾一圈圈温柔波纹。

……我会想你的,酷拉皮卡。

我也会,雷欧力。

酷拉皮卡想蹭一蹭对方的胡茬,然而他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和骨节了,他的双手消失了。他低头,原本是膝盖骨的地方变成了空白,还有左腰侧,右小臂,还有前胸一直到肩胛骨。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能这样看雷欧力,听见他说话,有可能是逝者的念太强大,使他在圆了心愿后才肯完全离开。

他一直在寻找一处归宿。如今他终于找到了。

不过果然还是活着比较好。他已经抱不住雷欧力了,好在对方早就止住了眼泪。雷欧力。他小声地唤道。你完成了所有能完成的事,所以不要再说自己无用了。蜘蛛的头和脚已被扭断,酷拉皮卡的复仇到此为止。

我没料到会累成这样。爸爸妈妈,派罗,我的同胞们,我的旅程结束了,你们在那边等着吗?小杰和奇犽,抱歉,还必须隐瞒你们一段时间。前路很漫长,但你们只要有对方就什么都能做到。旋律,抱歉,让你难过了。你会找到魔王的曲谱的。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。

还有雷欧力……要是我们在不同的情况下,以不同的身份相遇就好了。我们可以边备考,边啃着学校旁边十戒尼的三明治充饥,我们可以去挑盆栽。儿时我喜欢荡秋千,你如果坐上去,玩到尽兴处应该会一个倒插葱,吃满满一嘴的公园沙子。我也想像十二岁前,像你说的那样快乐地活着。

他的四肢被死神放回盒子里,只有面孔还呈半透明状,逐渐变得不可见。他眼角有融化的雪,眼瞳已经不是雷欧力橱柜中的查特酒了,而是那夜森林余光未熄的木块。眼睛,木块,他的字句一并灼烧成最后的红。

雷欧力,我有个请求。你可以偶尔来一趟吗?雨天就算了,裤脚会湿的。最好是晴天。如果有失落的,抑或是让你开心的事,你可以过来和我说。我就在这里,我哪儿都不去,只是请你……请你不要让坟墓前杂草丛生,不要让我的名字被埋到灰尘后。

我已经不想再孤独下去了。




*

摘自《变形,和其他故事》  弗兰兹·卡夫卡著

国外幼稚园,小学老师常说:顺着北极星走就能回到家。

摘自《太阳王》音乐剧,献给路易十四的安魂曲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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